宜中则中，宜西则西，这可能是我们这代和以后的中医人要走的路。

　　“年纪轻轻的，怎么就腰椎间盘突出了呢?”

　　这个问题要是放前几年，大家还会议论一番，而现在，都市人已经见怪不怪——谁身边没有个腰突的年轻朋友呢。

　　腰椎间盘突出患者的痛苦，只有自己知道。轻者坐立不安、无法工作;重的影响到行走，疼痛剧烈，甚至卧床。

　　由于长时间伏案工作、坐姿不正、看手机、缺少运动、使用空调等等生活方式问题，除了腰突，年轻人中颈椎病患者也越来越多，这两种骨科疾病仿佛都市人的“魔咒”，说不定哪天就会找上门来。

　　腰突和颈椎病患者中少数需要手术治疗，多数病人更适合保守治疗。在保守治疗的方法上，中医相较于西医而言有更多的方法可供选择，这也是患者选择上海中医药大学附属龙华医院骨伤科的重要原因。

　　“我们好比有两个拳头，一个是中医治疗技术、一个是西医手术技术，哪种技术对患者来说效果最好就用哪种，怎样组合对患者最好就怎样组合。”龙华医院骨伤科主任莫文教授捏着自己的双拳对记者解释。

　　在骨伤科疾病的治疗中，西医保守治疗的手段有限，而传统中医正好弥补了这个缺点。“我们有药物的内服外敷、有针灸、手法、导引等等，可以说方法要丰富很多。”

　　龙华医院骨伤科坚持着以中医为主的治疗特色，强调为病人提供序贯的、整体性的治疗，为患者提供从预防、治疗到康复、防止复发的全过程医疗服务。记者采访的病区，病房整洁而安静，病区内所有病人都是接受中医保守治疗的患者。骨伤科多年来患者满意度排名很高，这里的中医特色和实实在在的治疗效果，在患者群中形成了口碑。

　　在科技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坚持用传统中医技术治疗现代病——这个骨伤科走出了一条不一样的路。

　　从镖局到诊所，传奇海派中医骨伤科

　　龙华医院内的一片草地上，树立着“建院八老”的铜像，他们是范新孚、陆瘦燕、徐仲才、黄文东、丁济民、石筱山、顾伯华、陈大年，从1960年建院起，龙华医院就是沪上中医名家聚集地，其中石氏伤科石筱山先生就是骨伤科第一位主任。

　　莫文教授介绍，当时上海伤科八大家中四大家都在龙华医院。石氏伤科在江浙一带早有盛名，王氏伤科传人吴诚德是骨伤教研室的主任，还有宁波来的殷氏伤科和闵氏伤科。

　　说起海派中医骨伤科的起源，还要从镖局谈起。

　　镖局“员工”行走江湖，免不了遇到各种意外而受伤，金枪伤、打斗伤等等成为主要的治疗需求。为了医治自己的“员工”，镖局里培养了一批对骨伤治疗有着独到技艺的医生。石氏伤科也是从镖局中诞生的。

　　龙华医院骨伤科主要继承了石氏伤科和王氏伤科的特色，形成了以石氏伤科内伤调治和王氏伤科导引手法相结合，再与现代医学手术技术融合的特色。骨伤科形成了脊柱、关节、创伤专病-专科-专人诊治研究的临床模式，在颈椎病、腰椎间盘突出症、椎管狭窄症、脊柱滑脱症、骨关节病、股骨头无菌性坏死、骨质疏松症、脊柱侧弯、各类创伤性骨折脱位等疾病上形成从预防-诊断-治疗-康复的全覆盖治疗方案。学科是国家重点学科、国家临床重点专科、国家药品临床研究基地、国家教育部省部共建重点实验室、国家中医药管理局重点学科等。

　　中医保守治疗有十八般武器

　　兵荒马乱的时代，意外受伤是骨伤科主要治疗的疾病，而如今，外伤少了，“内伤”越来越多。

　　莫文教授说，随着老龄化的来临和生活方式的改变，骨伤科疾病谱已经发生了很大的变化，现在的患者主要集中在腰椎间盘突出症、颈椎病、骨关节病等这样的慢性退行性病变上。而这一类疾病的患者只有少部分需要进行手术治疗。

　　“颈椎病患者中大约5%~10%需要手术，腰椎病患者中适合手术的也在20%左右。大量的病人还是需要通过保守治疗来解决问题。”

　　大量的骨伤科病人需要保守治疗，中医可以施展拳脚。在龙华医院骨伤科，“传统的中医保守治疗还是我们坚守的根本”，手术病人人数占所有住院病人人数30%-40%，大部分患者接受了中医保守治疗，并取得了很好的疗效。

　　腰椎间盘突出是现代人的痛，莫文教授介绍，理论上人的椎间盘从十岁就开始发生退变，但退变并不一定有症状。椎间盘突出就是一种退变性疾病。“有文献报道我们正常人群当中大概30%的人通过CT等影像检查可显示椎间盘的突出，但他们中的一部分是没有症状的。”他认为，只有既出现了腰椎间盘突出又有相关症状的人才能算作病人。

　　患者感到疼痛，医学上解释为腰突带来的化学性炎症刺激，如果腰突引起麻木感，则可能是物理性压迫神经的后果。在中医看来，炎症刺激完全可以通过服用药物来化解;针对神经压迫的问题，中医则可以利用手法来让压迫物和神经之间产生位移，从而缓解症状。

　　在中医骨伤科，十八般武器都可以拿出来做排列组合，为患者制定个性化的治疗方案。

　　莫文教授还透露了中医在治疗腰椎间盘突出上曾经走过的“弯路”。

　　上世纪六七十年代，一些地方用“大推拿”的方法治疗腰突，其理论基础是试图将突出的椎间盘“推回去”。这种方法不但没有治好病人，还可能带来更大的伤害。

　　随着医学对腰突的认识不断深入，中医的治疗技术也不断演进，现在推拿手法技术也是中医治疗腰突的重要手段。

　　龙华医院骨伤科还做了很多技术创新，比如把西医的神经阻滞技术与中医传统的手法相结合，这些创新的技术已经被列为适宜技术并被推广。

　　莫文教授说，中医在骨伤科疾病上的应用，除了技术不同以外，理念也有所不同。“对于骨折的治疗，我们的目标不仅仅是追求解剖复位，更重要的是功能恢复。比如治疗后从解剖学上看可能是复位了，但病人功能没有恢复，病人自己感受不好，那么我们就还要用各种方法去改善这些问题。”

　　就算是接受手术治疗的病人，中医骨伤科也并非认为手术成功就是治疗终结，在龙华医院骨伤科，医生们可以为患者提供手术后中医的康复和功能的恢复，将病人当做整体来看待和治疗。

　　宜中则中，宜西则西

　　目前国内不少中医医院里，中医技术和理念的应用变得很少，“西化”的情况比较严重。而在龙华医院骨伤科，坚持中医为主是多年来的传统。

　　为了做到“独一无二”“非我莫属”，龙华医院骨伤科早在2009年开始了亚专业的发展，分为三个学科组，分别在脊柱疾病、创伤和关节疾病上向精专发展，成为上海中医系统里首家在骨伤科里设置亚专业的科室。

　　亚专科分组后，走向精专的医生面临一个更具挑战性的问题：一些病患病情介于可开刀和可保守治疗之间，如何给他们最恰当的选择?莫文教授说，从中医理念出发，医生会结合患者情况做出治疗选择。

　　正如莫文教授用两个拳头所做的比喻，在龙华医院骨伤科，医生们用一种开放的态度坚守中医，这种传统，从名老中医施杞教授开始就特征鲜明。

　　施杞教授虽然接受了严格的中医训练，但他从上海中医药大学毕业后到华山医院、瑞金医院等西医医院进修，而莫文考上施杞教授博士研究生后，也到长征医院脊柱外科师从袁文教授，拥有中西医双导师。

　　2009年设置亚专业后，莫文教授负责脊柱病学组，当年脊柱病患者在全科患者中占比并不高，但经过多年发展，脊柱病已经成为患者占比大、远近有名的专业。

　　2003年7月，上海中医药研究院脊柱病研究所成立于龙华医院，使基础研究与临床有了很好的结合，相关研究成果已获得2项国家科技进步二等奖。

　　这些年，龙华医院骨伤科一边服务病人，一边推动中医骨伤的发展，特别是龙华医院倡导的理念，给整个中医骨伤科带来深远的影响。

　　莫文教授说，过去中医对各种骨科疾病有自己的一套命名方式，在施杞教授做全国骨伤科主委期间，他倡导中医使用与西医同样的疾病名称。“这样做一个是方便中西医之间的交流，一个是便于老百姓理解。”

　　莫文教授认为，疾病的名称只是一种形式，坚持中医为主的治疗，讲的是坚持中医的根本——辨证思维的治疗理念和中医的治疗方法。“不是说我用了西医的名称，我就不是中医了。”

　　施杞教授还构建了“中医骨内科学”创新范式及其理论体系，其主编并于2018年出版《中医骨内科学》，填补了学科空白，也奠定了我国中医骨内科学发展基础。

　　过去中医常常被诟病“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”，在通过临床研究获得循证医学证据上，莫文教授同样对现代技术持开放的态度。“我们早就开始在实验室中利用现代科学技术来研究中医药。”

　　中医“一代不如一代”?

　　莫文教授坦言，在现实的环境中，让年轻的医生们坚守中医为主的治疗特色其实并不容易。中医医生学习和成长的过程艰苦而漫长，而“立竿见影”的西医手术技术对中医医生们很有诱惑力。

　　“科室的氛围非常重要，只有让年轻医生深刻体会到中医治疗的独到之处，他们才会潜心在中医领域。”莫文教授说，科室负责人的理念对整个科室影响也很大，如果科室主任都不能倡导中医为主，那么医生们则更容易“三心二意”。

　　为了让科室里的年轻人们加深认同感，科室定期举行业务交流活动，请医生们自己谈治疗中的心得体会。“比如一位医生用了一个方子或者一个治疗手段，看到了真切的疗效，他才会真正体会到兴趣，才愿意钻进去研究。”

　　近几年中医的发展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视，但也有不少人说，中医医生“一代不如一代”。

　　面对这个严峻的现实，莫文教授认为不能怪年轻人。“不要老说一代不如一代，如果老师自己都没有专注于中医，你的学生肯定是西化的。”

　　当然，要让更多年轻人从事并热爱中医医学，还需要在制度上进行改革。“希望中医类的治疗收费标准能够更合理，这样我们才能鼓励医生们多用传统的中医技术去治疗病人。”

　　莫文教授的父亲早年是参加过解放战争的军队卫生员，后来考学成为内科医生。深受家庭影响，莫文第一志愿是想考入军医院校，但因为视力原因没能如愿，进入了上海中医药大学。“印象当中大概初中开始，我就准备要当医生了。”

　　大学毕业后，莫文实习的第一个科室就是骨伤科，因为动手多，从此喜欢上这个专业。

　　在龙华医院工作30年，莫文教授说对这家医院感情深厚。他说，这种事业上的“忠诚”，可能也与中医文化的潜移默化有关。“中医毕竟是中华传统文化的一部分，中医讲究师承，我非常感恩施杞老师，感谢他带我走上这条路;我也非常感恩像袁文教授、吴守义教授等一批西医大家，他们让我对西医手术技术有了更好的了解，宜中则中，宜西则西，这可能是我们这代和以后的中医人要走的路。”